神秀惠能偈頌辨解 (上)

李潤生

身是菩提樹,心如明鏡臺,
時時勤拂拭,莫使有塵埃。


- 神秀 -

 
     
 

菩提本無樹,明鏡亦非臺;
本來無一物,何處惹塵埃!

- 惠能 -

 

《六祖壇經》所載神秀偈頌「身是菩提樹,心如明鏡臺,時時勤拂拭,莫使有塵埃」(依敦煌本),史論家說為奠定北禪宗漸修法門的基礎,而惠能「菩提本無樹,明鏡亦非臺,佛性常清淨,何處有塵埃」一偈(依敦煌本),論者以為開啟南禪宗頓悟法門的端緒。又依《壇經》記述,禪宗弘忍五祖正以惠能賦此偈頌,故將「衣」、「法」傳授於他,得成中土禪門的六祖。

究竟神秀、惠能二偈的真義如何?優劣如何?與漸修、頓悟如何相應?敦煌本所載惠能次偈,無前述神秀、惠能二偈有何關係?如是種種疑問,都有待闡釋。今於下文,將分「撰偈緣由」、「思想依據」、「偈頌辨釋」及「次頌解疑」等四小節來加處理。

甲、    撰偈緣由

佛教的終極精神,不在貪求三世福報,而在伏斷煩惱,趣向究竟解脫。釋迦世尊當日出遊四門,體驗生老病死諸苦,所以出家禪修梵行,可以為證。又《雜阿含經》記載佛弟子阿難接見婆門信徒的訪問:

婆羅門問:「尊者阿難,何故於沙門瞿曇所,出家修積行?」

阿難答言:「婆羅門,為斷故。」

由此可見入佛之門,最終目的在斷除一切貪、瞋、癡等等所有煩惱,而得證入涅槃解脫。可是後世的佛家信徒,大多忘卻了這個理想與方向,不再欣求出離生死與涅槃解脫,只知渴望世間福報。五祖弘忍大師有見於此,所以召門人前來,向他們宣佈:

「吾向汝說,世人生死事大,汝等門人,終日供養,只求福田,不求出離生死苦海。汝等自性若迷,福門何可救汝。汝總且歸房自看。有智慧者,自取本性般若之智,各作一偈呈吾。吾看汝偈,若悟大意者,付汝衣法,稟(受)為(中土禪宗第)六代(祖師)。火急急。」弘忍五祖所徵的「禪偈」必須符合個條件:其一是呈偈者必須「(能)悟(佛性)大意」,其二是彼偈必須「取(自)本性般若之智」。那時有神秀上座,為五祖弘忍的大弟子,也是眾人的教授師。大家心裡都這樣思維:「神秀上座既是我們的教授師,當由他去呈偈:待他得法成為六祖後,大家依他修行便是,何勞搜索枯腸去作偈呢?」

可是神秀卻這麼想:「諸人不呈心偈,緣(由)我為教授師。我若不呈心偈,五祖如何見得我心中見解(的)深淺。我將心偈上五祖呈意,(若為)求法即善,(若為)覓(六)祖(的地位,便是)不善,卻同凡心奪其聖位。若不呈心偈,(則)終不得法……甚難!甚難。」良久思維,終於夜至三更,神秀在眾人不見的時候,於南廊壁上題上了偈文:

「身是菩提樹,心如明鏡臺,時時勤拂拭,莫使有塵埃。」

到了天明,五祖弘忍忽見此偈,便召集眾人前來,焚香偈前,令眾人見了都能生起崇敬之心,還向大家宣佈:「汝等盡誦此偈者,方得見性;依此(偈)修行,即不墮落(三惡道)。」然後暗奐神秀到內堂來,告訴他說:「汝作此偈,見(性)即未到,只到門前,尚未得入。(只是)凡夫依此偈修行,即不墮;(不過)作此(偈所反映出你的)見解,若覓無上菩提,即未可得,須入得門,(才能)見自本性。汝耳(回)去,一兩日來思維,更作一偈來呈吾;若入得門,見自本性,當付汝衣法。」神秀離去,雖經多日,終無法作出第二心偈來。

這時,有在碓房工作的白衣惠能,他還未正式接受剃度,雖是文盲,不過聽見童子唱誦神秀偈文,即了解偈文大意,知道神秀還沒有見性,於是懇請童子引導他到南廊,然後向壁上所書的偈文加以禮拜。再讀一人讀出偈文,一聞即了其意,於是又請一位懂得寫字的人,在西間壁上,代他題上一偈言:

「菩提本無樹,明鏡亦非臺;佛性常清淨,何處有塵埃!」

然後又再請代題另一偈說道:

「心是菩提樹,身為明鏡臺,明鏡本清淨,何處梁塵埃!」

惠能自回碓房去後,院內眾人看見惠能也能作此等偈頌,盡感怪異。五祖弘忍忽見此偈,恐眾人識其大意,於是佯言:「此亦未得了(悟)。」

到了三更時分,弘忍暗喚惠能到內堂來,為他說《金剛經》。惠能一聞,言下便即開悟。於是五祖弘忍傳之以「頓(悟)法(門)」及「(信)依」,並對他說:「汝為六代祖。衣將為信稟,代代相傳;法以心傳心,當令(學人)自悟。」

乙、    思想依據

依禪宗的發展史來看,初祖菩提達摩東來傳法,便以《楞伽經》傳授印心。如《續高僧傳.慧可傳》記言:「初,達摩禪師以四卷《楞伽(經)》授(慧)可曰:「我觀漢地,惟有此經,仁者依行,自得度世。」而《慧可傳》又載:「(慧可的弟子及再傳弟子)那、滿等(禪)師,常齋四卷《楞伽(經)》以為心要,隨說隨行。」如是代代相傳,直至五祖弘忍,還在南廊壁上,計劃繪畫「楞伽變(相圖)」。又《楞伽師資記》說:弘忍十大弟子中,「神秀論《楞伽經》,玄理過快」,張說的《荊州玉泉寺大通禪師碑銘》亦說神秀「持奉《楞伽(經)》,遞為心要」。由此可見神秀思想,是直接繼承達摩傳來的四卷《楞伽經》而來的。此楞伽思想,自然也影響著神秀所撰「身是菩提樹」偈文。

但五祖弘忍的思想,卻一方面繼承達摩所傳四卷《楞伽經》而來,一方面又重視《般若金剛經》的思想,而他的般若思想又直接影響著惠能。如敦煌本《六祖壇經》載言:「(惠能)忽見一客讀《金剛經》,惠能一聞,心明便悟,乃問客曰:『從何處來,持此經典?』客答曰:『我於蘄州黃梅縣東馮墓山,禮拜五祖弘忍和尚,見今在彼,門人有千餘眾,我於彼聽見大師勸道俗,但持《金剛經》一卷,即得見性,直了成佛。』後惠能作偈,得五祖弘忍賞識,於是「喚惠能堂內,說《金剛經》,惠能一聞,言下便悟」。由此可見惠能是繼承弘忍所傳的《金剛經》思想的,所以其思維亦有別於神秀,而所撰心偈的思想,自然與神秀不同。

神秀與惠能思想的差異,亦即是《楞伽經》與《金剛經》思想的差異。《楞伽經》屬如來藏系統,兼明唯識法相,宣說世間萬有皆由心所造,強調心性本淨,凡夫迷而不悟,迷的根源在受著無始以來習氣所遮蔽,故若能透過實踐禪修(按:分愚夫所行禪、觀察義禪、攀緣如禪及如來禪等四種),徹悟本性,捨離能取、所取的對立,則可臻於無分別的悟境。

故《楞伽經》卷一云:「如來藏自性清淨,轉三十二相入於一切眾生身中,如大價寶,垢衣所纏。如來藏常住不變,亦復如是,而(五)陰、(十八)界、(十二)入垢衣所纏,貪欲、恚、癡、不實妄想、塵勞所污。」卷四又云:「此如來藏藏識,一切聲聞、緣覺心想所見,雖自性淨,(但)客塵覆故,猶見不淨。」大概神秀受了《楞伽經》「自性本淨,塵勞所污」的影響,因而撰作了「身是菩提樹,心如明鏡台,時時勤拂拭,莫使有塵埃」這樣的漸修偈文。此即《楞伽經》卷四所言「離無常過,離於我論,自性無垢,畢竟清淨」之意。

惠能所宗的《金剛經》則屬於般若系統,闡釋發大菩提心的修行者,應以「無所住」、「無相」而行於「布施」,乃至以「無所住」而實踐六度萬行,如是解答須菩提所提出的「善男子、善女人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,應云何住?云何降伏其心」那兩大基本問題,乃至解答了(如無著、世親所分析的)《金剛經》的二十七個主題,以顯般若「性空幻有」的理趣。而在表達方面,《金剛經》處處運用了正、反、合的辨證思維形式,例如:

1.「莊嚴佛土者,則非莊嚴(佛土),是名在嚴(佛土)。

2.「諸微塵,如來說非微塵,是名微塵。」

3.「如來說:世界非世界,是名世界。」

4.「是實相者,則是非相,是故如來說名實相。」

5.「如來說:第一波羅蜜,即非第一波羅蜜,是名第一波羅蜜。」

6.「我相,即是非(我)相,(是名我相);人相、眾生相、壽者相,即是非(人相、眾生相、壽者)相,(是名人相、眾生相、壽者相)。」

7.「如來說:一切諸相,即是非(諸相),(是名諸相);又說:一切眾生,則非眾生,(是名眾生)。」

8.「世尊說:我見、人見、眾生見、壽者見,即非我見、人見、眾生見、壽者見,是名我見、人見、眾生見、壽者見。」

如是「無所住而生其心」,「離一切相」始可以悟入「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」這如來大覺。所以《金剛經》云:「凡所有相,皆是虛妄,若見諸相非相,則是如來(實相)。」何則?凡夫所見的形相,所思構的名相,上者如「莊嚴佛土」之相,下者如「諸微塵」相,從第一義諦如實觀之,都是緣生無實,無有「莊嚴佛土」的自性,亦無「諸微塵」的自性,所以佛說「非莊嚴佛土」、「非諸微塵」。但為要普渡眾生,不能不隨俗建立名言概念以說法,所以又依世俗諦而假名為「莊嚴佛土」,假名為「諸微塵」。此即經言「是名莊嚴(佛土)」、「是名諸微塵」的理趣所在。

惠能深受《金剛經》般若思想的影響,所以他所撰的「菩提本無樹」亦帶有濃的般若思想,而其偈頌的文理,亦可以《金剛經》的辨證語句形式,得到合理的闡釋,其詳當於下節加以論述。

(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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