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秀惠能偈頌辨解 (二)

李潤生   (續三月刊)

身是菩提樹,心如明鏡臺,

時時勤拂拭,莫使有塵埃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- 神秀 -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菩提本無樹,明鏡亦非臺;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本來無一物,何處惹塵埃!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- 惠能 -

丙、 偈頌辨釋

前面嘗記述五祖弘忍,向眾門人邀請各呈心偈,若能符合兩個條件,其一、呈偈人能「悟(佛性)大意」,其二、彼所呈偈是「取(自)本性般若之智」的,則傳之以衣法。所言「佛性」亦即「本性」、「自性」,即所證入的「如來藏」、「諸法實相」、「真如實性」。而能證入的是「般若」無漏、無分別、無所取相的出世間智慧。修行者生起如是「般若」智慧有何特徽?《小品般若經》言:

「菩薩行般若波羅蜜時,不應(於)色中(執)住,不應(於)受、想、行、識中(執)住。何以故?若(執)住色中,(則)為作色行,若(執)受、想、行、識中,(則)為作(受、想、行),識行。若行(於所)作(三)法,則不能受般若波羅蜜,不能習般若波羅蜜。」

所以《金剛經》言「應無所住而生其心」、「不取相」、「不取非相」,以「般若」是離言、離分別、無相、無形的是「不知、不待、不見實事」、「但有假名」的。故僧肇撰《般若無知論》引諸《般若經》言:「《放光》云:『「般若無所有相,無生滅相。』《道行》云:『般若無所知、無所見。』」以證成其所主張「聖心(般若)無知」與「聖心(般若)無所不知」的宗趣。

般若的行相特徵既明,五祖弘忍的徵偈要求既明,則神秀與惠能二偈的含義始可辨釋,而兩偈境界的高下始可判別。今光辨釋神秀偈文後辨釋惠能兩頌的含義。

神秀偈文首句言「身是菩提樹」。這並不是一肯定判斷命題,而是修辭學上的一種「隱喻語句」。以「菩提樹」來譬喻「色身」,因為「色身」究非是「菩提樹」故。若以「菩提樹」比喻「色身」,則「色身」便有如「菩提樹」那樣有生長、開花、結果義,因為守護「色根之身」,長養「般若正智」,終於必能證得「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」,開悟見性,獲致「菩提大覺」三果。因此,我們的「色根之身」便應小心加以守護,以為能入「菩提大覺」三因 。

次句「心如明鏡臺」,從語句結構,當知是一「明喻語句」。以「明鏡臺」來譬喻「識心」。因為「明鏡」有能照作用,「識心」中的「般若正智」亦有能照作用,如《般若心經》所言:「觀自在菩薩,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,照見五蘊皆空,度一切若厄。」若能長養此「能照」的「本性般若之智」,則自然可以「(體)悟(佛性)大意」而達至「見性成佛」的境界。

神秀偈文末二句云:「時時勤拂拭,莫使有塵埃。」此半頌是運用漢語修辭學上的「借喻法」來表達的。此順應前句「心如明鏡臺」而來。「明鏡」若要發揮「明照」作用,則必須保持「明淨」的狀態,所以封了「塵埃」的「明鏡」心須「時時勤拂拭」,不使再「有塵埃」封蔽,然後才能發揮「明照」作用。今神秀借用「拂鏡塵以顯照」的道理作喻,以顯示前述《楞伽經》「自性本淨,塵勞所污」,「猶見不淨」的理趣,暗示:若要「明心見性」,則必須不斷伏滅如「塵埃」般的煩惱,以契應「無明滅則行滅,行滅則識滅」,如是乃至「生滅則老死滅」的修證歷程。那麼,諸惑煩惱息滅,則「本性般若之智」的「明照」之用便能任運生起,自然能夠「(體)悟(佛性)大意」,或能符合五祖弘忍大師的徵偈要求。

不過,神秀此偈,重點在刻劃「修」的應有功夫,而並沒有透露「證」的境界。如所謂「時時勤拂拭」,這顯然強調漸修的用力處,結果只能達到「莫使有塵埃」的期望,因為「莫使」是希冀之詞,所用的是「祈使語句」,不是反映現實的「陳述語句」。這反映著神秀撰偈的當時,仍然處在「修」的境界,沒有達到「證悟佛性」的階段,明淨朗照的「般若智慧」還沒有起用。所以未能符合五祖弘忍所開出撰偈的兩句基本要求:其一、呈偈人能「悟(佛性)大意」,其二、彼所呈偈是「取(自)本性般若之智」。因此,無怪乎五祖批評他說:「汝作此偈,見(性)即未到,祇到門前,尚未得入。(只是)凡夫依此偈(逐漸)修行,即不墮落(三惡道);(可惜,汝)作此(偈所反映的)見解,若(要)覓無上菩提,即未可得。須入得門,(才能)見自本性。」此偈反映,神秀只到「證悟佛性」的門前,還未得入,因此他的「般若智慧」還未生起明淨朗照的大用,所以也不能付以衣法,傳以「禪宗第六祖」的地位。

依敦煌本《壇經》所載,惠能此時所撰共有兩偈,都是針對神秀偈頌不足之處而抒發的,其精神多與《金剛經》的「無住」、「無相」思想相契合,而不涉及《楞伽經》的「自性本淨,塵勞所污」思想。今先明惠能的前頌:

惠能偈文,處處針對神秀偈而撰作,試表列如下:

(惠能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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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神秀偈)

〔菩提本無樹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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〔身是菩提樹〕

〔明鏡亦非臺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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〔心如明鏡臺〕

佛性常清淨
何處有塵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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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時勤拂拭
莫使有塵埃

惠能偈的首句「菩提本無樹」,依《金剛經》的辨證語句形式,可解釋為:「所謂<菩提樹>者,(依本有般若無住、無相、無分別智慧觀照所得),即非禮(有實自性的)<菩提樹>,(只不過依世俗諦的語言概念,方便強以假名說),是名<菩提樹>。」如是以「第一義諦」的境界反顯神秀偈文仍落入「菩提樹」與「色身」的有執的名言境界而無從超拔。惠能句則能從「菩提菩」的意言境超拔出來,顯示「般若正智」的無住、無相、無分別境界。作為「能喻」的「菩提樹」已遭遮遣,則作為「所喻」的「色身」,其所執之相亦自不顯,所以惠能偈文亦不必費詞回應。

次句「明鏡亦非臺」,依《金剛經》語句形式,可解釋為:「所謂<明鏡臺>者,(依本有無住、無相、無分別的般若智慧觀照所得,即非(有實自性的)<明鏡臺>,(只不過依世俗諦的語言概念,方便強以假名說),是旨<明鏡臺>而已。」如是亦以「第一義諦」的境界,反襯出神秀偈文仍落入「明鏡臺」與「識心」的有執的名言境界而無從加以超拔。惠能「明鏡亦非臺」句,則能從「明鏡臺」的意言境超拔而出,彰顯「般若正智」的無住、無相、無分別的境界。惠能偈中只遣「明鏡臺」而不遣「識心」,因為神秀以「明鏡臺」為「能喻」,「心識」為「所喻」,今既已遮遣「能喻」的「明鏡臺」,無「能」亦自然無「所」,相因待故,是以「識心」一如「明鏡臺」般無實自性,是亦不言而喻,不必再行費詞遮難。

惠能後半偈言:「佛性常清淨,何處有塵埃。」這半偈固然回應了《楞伽經》「自性本淨,塵勞所污」、「猶見不淨」的理趣而超越之。何則?「塵勞所污」故「猶見不淨」,所以神秀等「只到門前(修行階段)」的人,仍為煩惱塵勞所染,猶須「時時勤拂拭」從事去妄切夫。但今已入門,則「般若正智」起用,自能「明心見性」,已非「塵勞所污」境界,而只有「自性本淨」境界呈現。《金剛經》云:「凡所有相,皆是虛妄。」但惠能前半偈所言「菩提本無樹,明鏡亦非臺。」已完成蕩相的工作,故於此下半偈,則瑧至「若見諸相非相,則見如來(自性)」的顯智境界。如是既已蕩相顯智,捨妄歸真,則當下頓悟(自性)佛性正顯「般若正智」無住、無相、無分別的觀照大用。如是超越了神秀「時時勤拂拭,莫使有塵埃」的修持階位,而晉於「般若」契證「自性」的悟入境界。

若上述分析不誤,則惠能此偈已能從「般若正智」觀照諸法,即念而無念,即相而離相,如是「無所住而生其心」,契合五祖弘忍所訂下要「(能)悟(佛性)大志」及「取(自)本性般若之智」那兩個呈心偈的先決要求。與神秀偈文相比,一在修行階位,一在證悟階位;一著相,一離相;一有住,一無住;一在門前還主能以正智觀空,一已入門而能以般若朗照諸法;一未符契五祖弘忍呈偈要求,一已與呈偈要求若合符節。所以弘忍大師傳衣法與惠能而不傳與神秀者,是完全合理而無須猶疑的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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