禪詩賞析

李潤生

《中國禪宗的形成》一書,快將在台灣由圓明出版社出版。該書的作者蔡日新先生,於去年歲晚以毛筆手寫靈澄禪師的七律一首相贈。蔡先生的翰墨,俊逸空靈,教人激賞,而禪詩雋永,雅淡清冷,讀了使人俗慮全消,塵勞滌蕩。其中我最愛其「半夜白雲消散後,一輪明月到床前」,末句似從「昨夜三更月到窗」化出,彼此有異曲同工之妙。而蔡日新先生日前來書,說他所好者乃是「草履只栽三個耳,麻衣曾補兩番肩」與「東庵每見西庵雪,下澗長流上澗泉」那中間的二聯。所愛有別,所見不同,自應各有所本,不若把全篇作個分析,好讓喜愛禪詩的讀者一起欣賞。今錄其全文如下:

    因僧問我西來意,

       我話居山七八年,

          草履只栽三個耳,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麻衣曾補兩番肩。

    東庵每見西庵雪,

       下澗長流上澗泉,

          半夜白雲消散後,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一輪明月到床前。

據香港中華書局所出版《禪詩一百首》的編者李淼先生所考,本詩的作者是宋初雲門宗的靈澄潬師,但靈澄的生卒實況已不可考。愚意以為禪詩貴在神會,所居何處,所聽何澗,似亦不必細考;即使考究出來,也未必能夠體會詩中旨趣。

靈澄此詩所採用的是極為純熟、極為協律的仄起平收的七言律詩所寫成。在嚴格的七律韻文形式中,運用前後對話作為全詩內容結構:前者是「僧問」如何如何,後者是「我話」(即詩人答道)如何如何。所以整篇結構,可以看作是「僧問…我(答)話…」,而「僧問」與「我話」的語句組織之中,又運用了開頭的「因」字,使之成為一個完整的「因果複合語句」,亦即使全詩成為「因為僧問…所以我(答)話…」這個語言結構,組織嚴謹,一氣呵成,加強了全詩的凝聚力量,牢不可破,使讀者不到終篇不能釋卷。

首聯「因僧問我西來意,我話居山七八年」,可與一般佛家經論的「序分」相比擬。因為本詩的撰作因由,是緣於僧眾詢問詩人「甚麼是(達磨)西來意(趣)」,所以詩人得要以「居(於)山(庵)七八年(的體驗)」來作回答,因而構成全篇詩作。究竟僧眾所問「(達磨)西來的意(趣)」是指甚麼?原來那是運用「借代」的修辭形式,暗指「明心見性」的入道(修行)方法。因為禪宗初祖從西方印度前來中土,傳授「明心見性」的「二入四行」的修行方法。依《續高僧傳》載,「二入」者是「理入」和「行入」。「行入」者,就是通過「報怨行」,「隨緣行」,「無所求行」及「稱法行」那四種行為守則,(稱為「四行」),以進入「明心見性」的境界。「理入」者,就是「藉(《楞伽》等經)教悟宗,深信含生同一真性:客塵(煩惱)障故,(所以不能明心見性,只要依經教修行),令捨偽歸真,凝住壁觀,(自能達至)無自無他,凡聖(平)等(同)一(境界,由是)堅住不移,不隨他教,與道(真理)冥符,寂然無為,名『理入』也」。由是故知問「西來意」就是徵詢「捨偽歸真,凡聖等一,與道冥符,寂然無為」的「入道方法」。所以公案所載,很多學禪僧眾都愛問「(達磨)祖師西來意」,也就是要問「入道之門」,「證入自性(如來藏)之門」,不過後來的南禪宗,強調「不隨他教」,「頓悟成佛」,不肯直說,或指「庭前柏樹子」,或言「等你從裡頭過來,我才向你說」,苦迫禪僧自參自證,不要執著名相以為真實,於是免於未證謂證、未得謂得的失誤。這正是禪門接引學僧的一大特色。今靈澄禪師的採用回應方式,則比較溫婉,不以當頭棒喝的峻峭機風,而轉用和風藹藹的言辭,把個人「居(於)山(庵)七八年」的真實悟道的寶貴經驗,佛口婆心地、有條不紊地、如實地一一訴說出來。又此間所言「七八年」者,暗示修證歷程豈能等閒視之?雖則言「前念迷,即凡夫;後念悟,即佛」,但「迷」的著境與「悟」的離境之間,是要有實修的工夫。實修並非一蹴即至,所以志勁禪師有「三十年來尋劍客,幾回落葉又抽枝」之說。現在靈澄只說「居山七八年」用意也是一樣,只是修有久暫,見有遲速的不同而已。

本詩自頷聯以下,可與「正宗分」比擬,都是首聯次句「我話居山七八年」具體生活與體驗的刻劃。如果依生活上衣、食、住、行來分,則「居山」是寫「住」,而頷聯「草履只栽三個耳」是寫「行」,「麻衣曾補兩番肩」是寫「衣」。山居,穿破衣,著草鞋生活的人,顯然所修的是「頭陀」苦行,菜根蔬食,遠離口福之欲者可以想見,故詩人對「食」的方面,不再作刻意勾勒。「居山」顯示捨棄塵世的名聞供養,猶如《雜阿含經》中常記釋尊弟子,不少聽了「四諦」、「五蘊」、「十二因緣」的正法後,跑到老遠清靜的「阿蘭若」叢林山野去,依法修行,不久便能證得「阿羅漢」果。此間言「山居生活」也正有此意,不過《阿含》所說的是「聲聞乘」中人,而禪修者則是大乘獨覺行者。龍樹《中論.觀法品》有末頌言:「若佛不出世,佛法已滅盡,諸辟支佛智,從於遠離生。」所謂「遠離生」者,意即同靈澄所言「居山」遠離塵囂而修,觀一切法,緣生無性故空,生起禪悟獨悟的智慧。頷聯平仄諧協,對伏工整。「草履只栽三個耳」,對「麻衣曾補兩番肩」,渾然不見斧鑿痕跡。「草履」對「麻衣」俱見樸實;「三個耳」對「兩番肩」同顯因陋就簡,「只栽」對「曾補」,都是以動態的行為貫穿靜態的事物。在形式上,使讀者覺其文渾然天成,在內容上言,「草履只栽三個耳」句,「栽」是穿義,只穿三只耳而成的「草履」草鞋,其陋可知。「麻衣曾補兩番肩」句,麻衣所補在肩,「擔水運柴」的工作,躍現於紙上,而禪家所言「擔水砍柴,無非是道」的高僧形象,亦隱約可見。於「麻衣補肩」之上,詩人再加擦色技巧,重申「曾補兩番肩」,則麻衣破了,修補不只一次,而多番的修補,也不忍把它廢棄。他人可能以其生活過於清苦,「新三年,舊三年,修修補補又三年」可能也自得其樂。此亦有如孔子所謂「飯蔬食,飲水,曲肱而枕之,樂亦在其中矣,不義而富且貴,於我如浮雲」。亦如顏淵「一簞食,一瓢飲,在陋巷,人不堪其憂,回也不改其樂」。此無他,「士志於道,而恥惡衣惡食者,未足與與議也」。儒家所言「尋孔顏樂處,所樂何事」?所樂者「道」也。今靈澄亦然,所以頸聯與尾聯所說「東庵每見西庵雪,下澗長流上澗泉,半夜白雲消散後,一輪明月到床前」,正是禪修的樂處所在。此「可為智者道,難為俗人言也」。「草履只栽三個耳,麻衣曾補兩番肩」正是「少欲知足」的具體表現,亦是「人無我」「法無我」的入道之門,徹見諸行無常,諸法無我,涅槃寂靜,有漏皆苦,則於一切法無所耽著;無所耽著,則一切貪、瞋、癡諸煩惱、隨煩惱賴以不起,漸次伏斷,而「捨偽歸真,凡聖等一,與道冥符,寂然無為」由此可證,理一而分殊,儒釋不異,從這個角度來闡釋靈澄此詩,想讀者也不會以我為迂腐。

跟著便是頸聯,靈澄禪師這樣說:「東庵每見西庵雪,下澗長流上澗泉。」兩句的聲調諧協,意像相對工整。「東庵」對「下澗」;「每見」對「長流」;「西庵雪」對「上澗泉」。如是兩句相對,構成對偶複句,完全切合近體詩的基本要求;即使就每一句的自體來看,若能仔細誦讀,我們還發現作者更作藝術加工,那就是在「東庵每見西庵雪」的自句當中,「東庵」又與「西庵」相對;在「下澗長流上澗泉」的自句當中,「下澗」又與「上澗」相對,這便是「詩鐘」聯語所運用的「自對格」技巧。此外「東庵每見西庵雪」中,亦可作綺互相生,自然涵蘊著「西庵每見東庵雪」的語意;而專就「泉水」的自體言,「上澗」所流的「泉水」亦與「下澗」所流者無異無別,那麼,「下澗長流上澗泉」也未嘗不可說綺互相生而涵蘊著「上澗長流下澗泉」的語意。如是頸聯「東庵每見西庵雪,下澗長流上澗泉」兩句,就語言形式的角度觀察,確實包括了「相對」、「自對」及「綺互為文」等等不同技巧,大大增加了語言的藝術張力與感染能力。

若從思想內容來欣賞,「東庵每見西庵雪,下澗長流上澗泉」這一聯,是顯示「居山七八年」中,雖然過著「草履」、「麻衣」的「頭陀」苦行,但仍然從「觀行」中自得其樂。在寒冬時節,身居東庵,漫山飄雪,舉頭窗外,西庵也同樣飄雪。山庵所居,雖有東西之分,然就飄雪而言,卻不應有東西之別。「東庵」與「西庵」雖然彼此分別,互相對立,但一加上「每見(飄)雪」,則但覺前後東西貫通融攝,對立旋即統一。「東庵每見西庵雪」的統一對立,亦猶如禪家公案所載,東西兩廂僧眾,為爭奪貓兒而彼此對立,結果給南泉「斬貓」斷了紏爭,再給趙州「置履頭上」而統一起來。不過南泉、趙州的手法較為激烈,而靈澄所運用的技巧較為溫和,所以「東庵每見西庵雪」也更具文學意識,更能為讀者所接受。

至於下句「下澗長流上澗泉,也一如上句,發揮對立統一的作用。何則?「上澗」與「下澗」是空間對立,所流卻是同一泉水,於是其對立便給「長流的泉水」所統一了。「泉」與「澗」雖然是自然界事物,與「山居」的自然環境相應,但在禪家的思想領域裡,卻是有象徵性的涵義。昔時有和尚問清耀禪師:「古澗寒泉,誰能得到?」清耀答言:「乾了。」依林明谷《禪機》的分析,「古澗寒泉」實指有情本自具足的「自性」;「乾了」則暗示「徹底見性」。「證見自性」是離言的,故不可說。今「下澗長流上澗泉」中,亦暗顯「自性如泉」,本無分別,在迷者的眼裡心中,輒起「上澗」、「下澗」的對立分別,若能消除計執,如實觀察,那只不過是同一泉水的分位差別,探本尋源,何來分別?「澗」之與「泉」固然如是,天地萬物的計執分別,亦莫不如是,無一不可以超越而統一之,涵蓋之,從而體驗到天下至道無處不在,於是此心的「自性」與天地萬物無不契應,直達《金剛經》「無所住而生其心」的徹悟境界;到此境界,所以六祖惠能有「何其自性本自清淨,何其自性本不生滅,何其自性本自具足,何其自性本無動搖,何其自性能生萬法」的讚歎。因此讀到「下澗長流上澗泉」,不期然使人萬緣放下,直了本源,自識本心,見自本性,於部分中不失其整體,於整體中不失其部分,體用無礙,事理無礙,事事無礙,見性可期。

詩人「居山七八年」的修行中,不以「枯坐冥想」為務,而於「東庵每見西庵雪,下澗長流上澗泉」的入微觀察之中,發現真理所在,以為入道之門,即亦宋儒明道先生所謂「萬物靜觀皆自得」的功夫境界,此亦契應禪家「不離日用常行外,直到先天未盡時」的「平常心是道」的境界。又「東庵每見西庵雪」,這是寒冬景象,是特殊之景;「下澗長流上澗泉」,則是四時景象,是普遍之景。特殊者,非日日得見,所以詩人用「每見」以顯示之;普遍者,恆常不改,所以詩人用「長流」以表達之。如是於普遍中見其特殊,於特殊中顯其普遍,作者用心精微,於斯可以窺其一二。

尾聯是結穴處,亦是點睛處。詩云:「半夜白雲消散後,一輪明月到床前。」此是正答首句所問「(祖師)西來意(趣)」。達磨祖師「西來意」就是要傳授「正法眼藏,涅槃妙心」的明心見性、頓悟法門。此「正法眼藏,涅槃妙心」眾生本自具足,隨緣頓悟,故詩人以「一輪明月」以彰顯之,以象徵之。藉「明月」以彰顯明心見性,實不自靈澄禪師開始。昔者趙州開悟,心領「平常心是道」的旨意,其師南泉禪師便用「昨夜三更月到窗」以印許他,所以我言「半夜白雲消散後,一輪明月到床前」似從「昨夜三更月到窗」化出,即是此意。「半夜」者即是「三更」,「明月到床前」則是「月到窗」的衍伸。昔者寒山詩所謂,「吾心似秋月」,船子和尚所謂「滿船空載月明歸」,都如同出一轍,取明淨皎潔的「月」亮以喻頓悟的此「心」。其「半夜」一辭,又與首聯「七八年」相對,以反顯修持雖久,徹悟則在剎那之間,故名「頓悟」。又何以於「居山七八年」中,過著「草履只栽三個耳,麻衣曾補兩番肩」的擔水運柴的生活不能頓悟?又細觀物理,「東庵每見西庵雪,下澗長流上澗泉」何以仍不得頓悟?因為「幾度彩雲橫谷口,山中歸鳥盡迷巢」之故。「白雲」者,亦是象徵之辭,暗指煩惱,有此煩惱以為覆蓋,則含生雖具「同一真性」,彼「真性」亦不得顯露,必至「捨妄歸真」、「無有分別」、降伏煩惱,然後可以明心見性,到達「與理冥符」的境界。詩人「半夜白雲消散後」,即是去妄降惑功夫的成就;「一輪明月到床前」便是明心見性,頓悟現前。惠能所言「若起正真般若觀照,一剎那間,妄念俱滅,若識自性,一悟即至佛地」,今在靈澄的詩中,似亦可以得到印證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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